声声催得 千钧势

霞洋非遗鼓技。卓仕尉 摄

午后前往霞洋村暖意满怀，今年的秋风没能在入秋之时就吹出“天凉好个秋”的气象，时值寒露并无寒意。斜阳下，几幢粉墙黛瓦的民宅依山而建，一条小溪穿村而过，村口一座凉亭傍水而居，几位老者闲坐其中，虽互不言语，但也有促膝长谈的默契感，池塘里一群鱼儿悠然游动。此景，让我感觉有种走进《过故人庄》之境。

可几声鼓点从不远处传来，那不是流畅的演奏，而像是山雨将至时零落的雨滴。一位长者说：这是制鼓时的敲击。可就是这零星鼓点，击中了我记忆深处关于鼓的密码，或是我的记忆，或是鼓的记忆，一场场一幕幕踩着鼓点排浪而来。

我与鼓的缘分，要从读小学时学校组织的乐队说起。那时候，我有幸被选作小鼓手，第一次见到那面朱漆大鼓时，眼睛都亮了，鼓身裹着鲜亮的红漆，油光锃亮，像一轮蓬勃的小太阳，攥着和手臂差不多粗的鼓槌，每次敲打都得踮着脚尖，心里满是“一槌下去会怎样”的期待，真等敲响了才知道自己力道不济。等能敲响了，可又敲不准节奏，老师教我嘴念心记，可嘴念准了，手又不听使唤。虽有俗语“响鼓不用重槌敲”，可悦耳的鼓声一定要心手相牵。一次次失败，我没有放弃，并非耐性与毅力的使然，全是那能造势的鼓声诱惑和老师的表扬，终于在一次表演亮相时，我能心手合一，气势昂扬，迎来阵阵喝彩，此时，我仿佛明白了“鼓舞”的含义。

鼓，催人奋进；鼓，气壮山河；鼓，有排山倒海之势。这是我在观看古战场影视时，一次次击鼓征战的情景中感受到的，战阵中大鼓压阵，披甲戴盔的勇士擂鼓助战，此情此景中我也提起浑身力气握紧拳头。随着岁月成长，这种激动渐渐内敛，成为一种内力的储蓄。鼓，让我心生敬意的则是庄严肃穆，走进寺庙、宫观、宗祠，一见大鼓，我总会合掌作揖。在我的理解里，寺庙晨钟醒世，暮鼓道安；宫观敲钟警示，击鼓调令；宗祠策鼓执规；古代衙门击鼓立威。鼓的声威从历史的端头一直传到今天，还将催发到明天。

庄严肃穆的鼓，我真不知道它来自何方，可万万没想到柘荣的霞洋村能产出这样的神器。走进作坊，样样都值得我敬畏。制鼓，每一步都透着匠人骨子里的较真。负责选料的师傅说：鼓皮得是上好的黄牛皮，不能有半点瑕疵，选好后要泡在清水里，春季气温较高，泡三四天就够了；冬季天寒，得泡五六天，直到用手摸上去软韧而不松散，才算泡好。接下来剔牛毛、去赘肉，师傅们手里的刀虽小，可刃却磨得极快，他们左手按住牛皮，右手持刀，力道轻得像在抚摸。霞洋村党支部书记在旁边解释，语气里满是对这门手艺的敬畏。我凑过去看，师傅手指关节有些粗大，指腹上满是老茧，可持刀的动作却稳得像定住了一样，每一刀下去，都精准得恰到好处。在我啧啧赞叹时，村党支部书记接着介绍：鼓身的木料更讲究，非得用三十年树龄的杉木，年轻的木头火气大，做出来的鼓音色飘、不沉；太老的木头脆，经不住常年敲打，容易裂。选好的木料要先阴干，不能暴晒，得让水分慢慢散出去，这样做成鼓身材不容易变形。制木时每一片的弧度都得一模一样，隼铆咬合，严丝合缝地环抱成一个桶状，这不是普通的木桶，而是经过精心计算的共鸣腔。师傅们会用手叩击木筒的不同位置，听着回响调整弧度，连木片的厚度都要反复打磨。听着、看着，感觉每一道工序都是朝圣，每个技巧都是匠心凝铸的莲花。

牛皮初成，鼓腔构成，接着蒙鼓，这道工序不仅见技巧，还见哲理。蒙鼓的牛皮不是吹胀，而是拉扯出来，这拉扯讲究一个均衡；鼓面的弹力不是充气，而是击楔、重踩紧皮，这紧皮讲究一个法度；鼓面与鼓腔黏合不是糊浆，更不是捆绑，而是一枚枚竹钉的楔入，这一过程讲究一个准度。见了这些，不能不问这样精湛的手艺在这里是怎么传下来的。

村党支部书记介绍，从清光绪二十五年（1899年）制鼓技艺就在霞洋村扎下了根。那年，一位泰顺的鞔鼓艺人背着工具来到村里，在村口搭了个简易的工坊，敲起了第一面鼓。十七岁的彭朝榜路过时，被那咚咚的鼓声勾住了脚步，站在工坊外听了一下午，连饭都忘了吃。后来，他主动找到艺人，要拜师学艺，艺人见他心诚，便把制鼓的手艺毫无保留地教给了他。彭朝榜为自己取了个艺名“彭复顺”，一个“复”字，藏着他最朴素的愿望：让这鞔鼓的手艺、这振奋人心的鼓声，能在村里一代代传下去，循环往复、生生不息。

一百多年来，“彭氏鞔鼓”的手艺在霞洋村从未断过档。从彭朝榜开始，手艺传给了儿子，儿子又传给了孙子，再后来，村里越来越多的人跟着学，有的是父子相传，有的是师徒相授，不管是哪种方式，大家都守着一个规矩：每一道工序都不能省，每一个细节都不能马虎，虔诚敬业、匠心传艺。做一面鼓会择一个黄道吉日，净手焚香开工，竣工后，在鼓皮固定处绘上寓意吉祥的“五雷令”符号，最后封上红布条。借着庄重的仪式感把自己的祈愿、对这门手艺的敬畏，连同鼓的声音，一并封存进鼓里，等着有一天，又是黄道吉日时，一双有力的手握住鼓槌，奋力一击，让那声“咚”的轰鸣，石破天惊。正是这样，这项手工艺成了市级非物质文化遗产。

鼓声不绝，催发万象。近几年，柘荣县以文化兴县，重视非物质文化遗产的保护与传承，“彭氏鞔鼓”也迎来了新的机遇。县里不仅给村里的制鼓工坊拨了专项资金，帮着改善设备、扩大规模，还组织匠人参加各种非遗展示活动，让“彭氏鞔鼓”走出柘荣，被更多人知道。现在的霞洋村“彭氏鞔鼓”早已不是小打小闹的手工作坊，而是成了村里的主导产业。村里建起了标准化的制鼓厂房，还引进现代化的烘干设备，让木料和牛皮的处理更高效，却依然保留着最核心的手工工序。因为匠人们知道，只有手工制出的鼓，才有“魂”，才有那种能直击人心的声响。

为了产业发展，村里成立了鞔鼓专业合作社，把分散的匠人集中起来，统一接单、统一生产、统一销售，还注册了“彭氏鞔鼓”的商标，设计了不同款式的产品，或为庆典的大鼓，或为戏曲表演的中鼓，或为适合孩子学习的小鼓……总之，采取订单生产，品类多样。合作社还开通了线上销售渠道，在电商平台开店，把鼓的制作过程拍成短视频，让网友们看到一块牛皮、一根木料是怎样变成一面鼓的。霞洋村走上了“一村一品”的发展道路。

在柘荣县的乡村振兴蓝图里，霞洋村的“彭氏鞔鼓”不是个例，而是“一村一品”发展道路的生动缩影。柘荣县根据各个村子的特色，挖掘不同的产业：有的村子擅长种太子参，就发展中药材种植和加工；有的村子有手工制茶的传统，就打造自己的茶叶品牌。每个村子在乡村振兴路上，击鼓争先，迈向繁荣。（闽东日报 陈巧珠）